2014年5月21日 星期三

追尋古人服飾的演變

男人與服裝有緣。縱然《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哭著喊著發誓要“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但自瓜 瓜墜地直至日落西山,與男人最持久地肌膚相親的,並非愛情,而是如影隨形的衣冠楚楚。不管布衣草履、清風滿袖,還是錦帽貂裘、長袍馬褂,都構成男人生命中 不言自明的身份證。女性世界是雲想衣裳花想容,男性王國,則流通人靠衣裝馬靠鞍,難怪怏怏病夫也要拉大旗做虎皮呢,圖著威風凜凜的效果。
   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金戈鐵馬,隨大江東去,使我最初認識到服飾為男人增添的魅力:“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 檣櫓灰飛煙滅。”大喬與小喬,絕代雙嬌的儀容風範,已在歲月洪流中折戟沈沙,我們無法打撈。但風流倜儻的周郎,卻頭戴青絲巾、手搖鵝毛扇,在風起雲湧的制 高點,在歷史的櫥窗裏展覽千年
   羽扇綸巾,本為三國六朝時期儒將常有的裝扮,但用在周瑜身上,則成畫龍點睛之筆。至少在我心目中,它巳是這位少年英雄風度翩翩的專利。那頭頂的七彩祥雲, 掌上的春風得意,是別人無法模仿的。我遊覽赤壁的時候,眼前總是揮撣不開周郎的影子,甚至希望我阿迪達斯名牌旅遊鞋的立足之地,正是他當年橫掃千軍如卷席 的點將臺
   周瑜自然是文武雙全的古代美男子,羽扇與綸巾這兩件最平凡的飾物,巳比千言萬語更能傳神。不著壹字,盡得風流。我也愛屋及烏。
   《三國誌·蜀誌》描述諸葛亮與司馬懿交戰,同樣是“葛巾毛扇,指麾三軍”。諸葛亮的羽毛扇,同樣千秋傳誦,但更多渲染出足智多謀、胸藏城府的成熟之美與大儒風範。小小的壹柄扇子,掌握在不同人手中,簡直能泄露千差萬別的人生
   譬如濟公,在人們想象中的肖像永遠是衣裳襤褸,頭戴脫絲的卷邊氈帽,手搖幹裂的破蒲扇。他搖扇的動作似乎不是借風納涼,而是給自己癲狂狀態的載歌載舞打拍 子。他是個人主義的音樂指揮,咬喝著浮生若夢、半醉半醒的亂世催眠曲。那柄心定自然涼、心遠天地寬的樂天派破蒲扇,確是其灑脫不羈、放浪形骸性格的最佳裝飾品。

   阿Q倒是不搖扇子,但阿Q戴著壹頂瓦片狀破氈帽,和紹興特產黃酒與茴香豆壹種味道,妳壹眼就能認出他是魯鎮的阿Q。魯迅怎麽舍得揭掉阿Q的破氈帽,暴露其頭頂象征國民劣根性的那塊油光閃亮的疤呢?

   20世紀初葉的知識分子(包括魯迅先生),肯定不頭紮三國時期儒士的綸巾了。他們身穿壹襲藍道林土布的長袍,脖子上繞壹條白色羊毛或棉織圍巾,壹截垂在前 胸,另壹截通過左肩松松地搭向背後,雙手怕冷似地抄在袖管裏,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確實是那個蕭瑟清冷的時代文人們的寫照。目送他們憔悴單薄的背影、 遲緩沈重的步伐,我簡直能辨認出誰是《早春二月》中的蕭澗秋,誰是《傷逝》中的捐生。橫搭在文人肩頭的白圍巾,壹端懸吊著孤獨,壹端書寫著寂;。多長時間 以後,仿徨才變為吶喊?
   以羽扇綸巾為導火索,我聯想到中國男人的服飾。信馬由韁地羅列了壹堆,僅僅在表明:男人服飾的演變,也能管窺出時代的影子。

   清朝八旗子弟,頭戴瓜皮帽,身穿綾羅綢緞的馬褂,提籠遛鳥,玩物喪誌。和辛亥革命壹起出現的中山裝,使壹個舊時代改換門庭。和中山裝壹樣以偉人名字命名 的,還有五、六十年代的列寧裝。紅海洋中曾有覆蓋全國的黃軍裝、紅袖章。後又出現了舶來品,西裝革履,黑領結花領帶,或牛仔服什麽的。當然,最初留長發穿 喇叭褲,是要受批評的。

   不管怎麽說,就像有時候壹夜之間,全中國的女人都換上高跟鞋壹樣微妙,中國男人的服飾世界,開始變得豐富多彩。這畢竟是件幸福的事情:這個古老國度裏男人的服裝,終於脫離了制服的概念,而開始追求流行與多元化……
  在歷史眼中,人生是舞臺,演員是過客,而服飾有時甚至是命運的道具。
  在十九世紀以前,冷兵器的時代,俠客或者武士,大多以馬匹為交通工具。壹位剽悍的男人騎乘在馬鞍上,如果再披壹襲獵獵飄揚的鬥篷,真可謂八面威風了。快馬 加鞭,粗礪的布料便仿佛沾了水似的繃直,與天空、地面平行,簡直像遊動的旗幟,以壯士的骨氣為旗桿。鬥篷的出現,最初肯定是為了昉風禦寒,但客觀上為鋪張 揚厲的男性美起到裝飾的效果,甚至默契了男人世界如影隨形的尚武精神。
  我的少年時代,保守的電影院裏終於閃現出阿蘭·德隆扮演的佐羅,這位仗劍遠遊的西方俠客的黑鬥篷,構成映襯俠肝義膽的專用符號,為我們提供了想象的自由。 我們發現,除了牛虻之外,還有另壹種英雄,個人化的英雄,使銀幕上的地平線更加豐富與開闊。蒙面的佐羅如果摘除了那頂鑲紅邊的黑鬥篷,是否會形容蒼白,是 否會減少些許神秘的魅力呢?它畢竟包裝了壹整部平民化的遊俠傳奇。隨著佐羅的寶劍飛快地在敵人的制服上劃出滴血的“Z”字母,觀眾的腦海中也有壹道正義的 閃電掠過。

   美國的好萊塢制造了類似的蝙蝠俠,作為工業時代的新 型俠客,以頂替現代人對英雄傳統的渴慕及心靈階梯劇場的空缺。他同樣有壹頂黑鬥篷,作為對古典遊俠的延續。剔除這經典般的翅膀,高樓廣廈呵護的當代英雄又 怎能像敏捷的蝙蝠壹樣橫渡城市的夜色呢。英雄主義的黑鬥篷,夾在休閑與刺激之間的壹枚繡花書簽,是屏障燈紅酒綠的壹道冷風景
  中世紀曾經是騎士的時代。鬥篷作為那個時代流行的“運動服”,自然遺傳著壹種耀武揚威的騎士風度。不知堂吉訶德的披掛裏是否包括壹頂鬥篷(即使有恐怕也極破舊),那樣他向風車巨人沖刺時堪稱威風凜凜了?
   夏伯陽的鬥篷(毛氅)是風撕不破的。《靜靜的頓河》裏的哥薩克騎兵,揮舞馬刀在槍林彈雨中沖鋒,將領的紅鬥篷本身就是身先士卒的旗幟。隨著騎兵時代的結束,鬥篷是否也從男人的舞臺上隱退呢?
   中國的鬥篷是生活化的,並非騎士的專利。漁翁的蓑衣,獵手的披風,都是鬥篷的變形。《紅樓夢》裏的青年男女,踏雪尋梅時都肩披此物。“只見眾姊妹都在那 邊,都是壹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繪鬥篷。”林黛玉也罩壹件大紅羽紗面白狐貍裏的鶴氅。而寶琴的質料最奇異,“披著壹領鬥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 這是哪裏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壹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難怪這麽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那簡直堪稱孔雀開屏了。除了金堆玉砌的大觀園,人間哪兒能輕易見到如此昂貴的人造風景?看改編的戲曲或電影,賈寶玉大都系壹襲大紅鬥篷,公子哥兒的扮相,如玉樹臨風。
   古老的鬥篷,現在在哪裏呢?工業時代如果披壹襲戲劇化的鬥篷,肯定誇張得驚世駭俗了。但我喜歡看城市裏穿風衣的男人或女人,在落葉飄忽的街道上逆風而行, 衣角和下擺微微飄舉,尤其是不系鈕扣的時侯,瀟灑飄逸。我的學生時代,祖國的許多城鎮曾流行壹種大地牌米黃色風衣,我的衣箱裏至今收藏著陳舊的壹件,簡直 構成對青春的記憶了。哦,誰能想起我身披米黃色風衣向時光深處大步流星走去的挺拔背影呢?誰是我青春的見證人呢?通過壹件褪色的衣飾而想起壹個人,想起壹 個遙遠的故事。哦,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牛仔服的誕生耐人尋味。據說最早是美國西部某州的煤礦工人,用馬車上的舊帆布,粗針麻線縫制成結實耐磨的褲子。這就是全世界的第壹條牛仔褲。它產生的原因 是為了便於在陰濕曲折的礦井下葡匐作業。在我們中國人的概念中屬勞保用品,並不出於審美的目的。然而它流行了,從幽深的井下出現在陽光燦爛的地面上,覆蓋 了幾乎所有種族、國家,到處都能見到精神抖擻地穿著牛仔服的人們,而成為20世紀以來服飾文化中壹種美的範疇,構成它獨特的風格和普遍性。這正是對文雅高貴的紳士型服裝的逆反,也是它受到歡迎的真正原因。
   這壹切,仿佛都是為了紀念那第壹條牛仔褲所做的宣傳。哪怕它早巳被礦工的膝蓋與粗礪的礦石磨爛了。它並不是為了追求美而產生的,但它象征著勞動,而人類的 勞動促成了最古老的美。力與美,是人類創造活動的雙翼。最初的牛仔褲,都巳在井架縱橫的礦山成為勞動的犧牲品,默默無聞,不曾想象未來的流傳與榮耀。我們 穿著今天的牛仔褲招搖過市,並不見得真正理解其紀念意義。我們刻意把它磨洗褪色,追求那份飽經滄桑的效果,潛意識裏恐怕正是為了偽造勞動的痕跡。對於開山劈海的人類而言,勞動是永遠的榮譽。
   六七十年代,全中國到處都能見到那種灰藍色帆布制做的勞動服(那個時代工人的制服),而那種布料也贏得了“勞動布”的特稱。壹身勞動服,壹副塗膠棉絲白手 套,壹雙土黃翻毛皮鞋,勾勒出那個時代驕傲的形象,看過《創業》、《火紅的年代》等老電影的人都不會輕易地忘卻。不知為什麽,卻沒有人發現它和舶來品的牛 仔裝在質感、風格方面的相似性。否則,我們就可以驕傲地聲明:中國人也發明過自己的牛仔服。正如列寧服、中山裝壹樣,隨著那個火紅的年代遠去,勞動服消失得突然。現在的年輕人,以高價購得壹條進口名牌的石磨藍牛仔褲為炫耀的資格,很愛惜地穿。
   壹位頭戴翹檐帽、身穿牛仔服的西部槍手,駕馭壹匹剽悍的烈馬揚長而去,而又在赤日炎炎的山崗驀然回首……耳熟能詳的鄉村音樂,告訴我這是萬寶路香煙的廣告。牛仔服所透露的硬朗野性,恰恰與西裝革履的溫文爾雅構成強烈的反差;野蠻與文明,是人類文化的兩大極端型魅力。這也是牛仔服與西裝兩大潮流在現代社會並存而無法相互取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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